沈淑昭再落下棋子, 此刻还不宜多问。
卫央早知自己是太后侄女, 必是为沈家效命的，很多事本不该听, 更不该留下，所以她能留在此地已然是“格外开恩”。北狐厂在高德忠那一半, 必然是希望她留得愈久愈好，但在卫央统领的这一半，恐怕更多人只是提防。
自己并非不愿留下来, 只是今日京城中的棋盘已开局，多留一刻，就多一分是非, 倘若有心之人在此时进言，那真是得不偿失。
只是卫央不知道, 前生太后想改立新君, 除去她的血亲, 而自己也被太后鸩杀, 当真不留一丝同族情面, 她们在无法彻底忠诚太后之上，是一模一样的。
不过在今世一切未步向血腥前，她们还无理由“背叛”太后。
太后，就是将她们二人连起来的棋子，也是转动所有人命宿的中心。
她早看清楚了太后就是一切罪源, 却不可撼动, 唯有以求自保, 至于其他人，尤其是像长姐阿父这样的人，却仍在期望换取太后的一丝恩施中，走向绝境。
如今有人想拔除太后的心腹，她便亲自登门此地，势必京城还有更多人想关注这里，留在此处不过“惹人生厌”。
很快下完这盘棋，沈淑昭收起黑子：“今日以棋相会，果然风格如人。我先执严子的赢局，却保守城池，而白棋扶弱逆危，生机不断，杜诗人云下棋‘最宜檐雨竹潇潇’，还待下次世间清静时，再下一场痛快局！”
见卫央仍坐着，似意犹未尽，她眸中略有一分不舍，很快又藏下去，沈淑昭见之手下拾棋变得缓慢许多。
二人如今关系不明不白，既是对手又是同麾，有人对晁丞相出手，太后必定不会放过天子，身份与立场都已经注定，再避开这一点，像个宫外朋友，也只是虚假表面。
她很想留在卫央身旁，过一种“世外桃源“的生活，但只要离开她，一切都会被打入真相。
因为那只是卫央的生活，不是她的。
她的桃源想自己去寻，而非只能围绕着一个人展开，这不代表不能有卫央。
当下沈淑昭本打算就此离开，以免多生是非，但却发现怎么都开不了口。
这不像自己的作风……
她不该是个被轻易影响的人，现在她该走，这才是常理才对？
然而收棋愈发慢下来，卫央一动不动，没有挽留，这根本违背了起初的打算，沈淑昭感叹，自己面上的迟疑定早已被尽收眼底——耳畔却忽然隐隐传来几声痛苦咳嗽，她又怎了？立即担忧望去，正见卫央身体轻靠向棋盘，熟悉的场景再度出现，她强撑着，正拧眉忍受，一切都变了。
不过片刻，她的面色又回到虚弱惨白的样子，那怪疾如同存在一般降临得毫无道理，此时她根本分不出精力去留意沈淑昭。
这不禁让沈淑昭顿生懊悔，在宫中一切都可以是假的，但唯独眼前的痛疾不能否认！于是她连忙走过来问：“你可要紧？”
蹲下后，她不由得大吃一惊，原来脖处竟又隐约裂开一道黑色血痕！它是新的，过去未曾有过。
在雪色之中，它就像红梅盛放，毫不留情地摄取天寒地冻。
这里愈冷，愈触目惊心。
沈淑昭下意识想去扶她，伸出来又止住，不知手臂上还有多少伤口，她不敢碰。
“它又复发了，不过是我的错。”卫央低声道，随之稍作抬手，遮蔽住了容颜，那五指节骨分明，白得没有一丝血色，她衬手于棋盘边，犹如陷入长思，但沈淑昭能看见，一道裂痕仍然在黑影中爬向脸上，像藤蔓伸张。
而她纤长墨睫低垂下来，乌青眼圈与掌影相融，眸子不知想及何事，竟阴郁深重，逐渐外渗一分明显寒意，如坠冰窖，就似这才是平常示人的她，但只有沈淑昭知道，她也会脆弱无戾。
似隐约察觉出了一丝异样，卫央一怔，所有寒气都消失不见。
沈淑昭忙刻意避开：“可要我扶你出书房？”
“不。”
这一声在拒绝意料之中，如此强大的人，根本不需要倚靠弱者。
而后很快听见——
“看着我。”
她的声音不容抗拒，沈淑昭只好如她所愿，伴随抬起头来，一刹以为会再见那抹煞气，她却眼神悲悯，像在痛惜自己。这样的目光从未有过，不过也许有，只是她藏得太好。
沈淑昭最后想起一些细碎片段，原来在那之下，其实隐藏着更深的情感。
忽然细长又柔媚的手指夹白子而来，都来不及放下，一切都留在了怪疾突发之前，那个相处美好的时刻，穿透黑发，卫央慢慢抚着她耳畔青丝，竟有几分遗憾道：“为何总不看我？”
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疏，面色也不曾改变半分，但那莫名情绪冲涌过来，沈淑昭身心都在降落。
也许觉得这样做不过徒劳，卫央的手很快滑落下来，随之人也同样如此，她倚向竹椅后背，尽管未发出一丝声音，但整个身子仿佛都在叹息。
“李崇以为在为天家做事，其实不是，太后骗了他。”
她看向牖外，就像在对沈淑昭解释。
“但他为了达到目的，做出更残忍的事，晁丞相一直纵容着他，府外尸坑也不过冰山一角。”
静静听着这番解释，想起那根桃花玉簪，沈淑昭顿时不寒而栗起来，同样的玉簪，只是分在了不同人身上，就将生与死拉隔得如此之大，何其残忍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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