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在替我惋惜？呵呵——，大可不必。自墨子起，墨家弟子无不反对孔夫子的‘天命’，否认‘生死有命，富贵在天’。父亲亦不例外。然活到我这个岁数，我豁然发现孔丘是对的，而我们墨家那些巨子们却是错的。”
“腹子……”自幼受墨家思想熏陶的肆申没想到这种“大逆不道”的话竟出自他最尊重和敬仰的腹子口中，声调不由得高起来。
“你无需这般激动。”腹子轻声安抚自己的得意弟子，表现出罕见的耐心。“世有百家之说，孰对孰错？我们说儒家错了，法家说我们错了，道家又说法家错了……正是因为这些思潮彼此交击，相互印证，人类与蒙昧的距离才会越来越远，人类才越来越有智慧。”
肆申的眼睛眨了好几次，勉强按捺下心中的疑惑。然而腹子再一次看透了他的心思。
“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种说法，只是出于对我的尊敬才没有反驳我。”腹子又叹了口气，“你虽师承于我，却不算真正的墨家子弟，毕竟我已是个死人。你大可周游列国，求遇知己，效仿张公、苏子，建立一番事业。然你有功名之心，亦有赤诚之心，对自己出生的国家——魏国始终抱有热忱，宁肯游走在市井之中，不肯显达于诸国。善哉，惜哉。”
“腹子……”肆申将腹子视为老师，亦将他视为知己。他哽咽着俯伏在地，心潮澎湃。
“唉，父亲杀我，奈何我却仍视自己为墨家弟子，囿于心中的执念，不能向魏遫举荐于你，痛哉，哀哉。肆申，我对你不住。”
腹子惋惜肆申无处施展才华，又向他当面道歉。委屈与感激交织在一起，令这个外貌粗鄙的汉子再也把持不住，泣不成声。一时间，昏暗的小室中回荡着时断时续的抽泣声，有如一首哀怨的曲调。
“腹子，”肆申止住哭声，直起腰身，看向角落中的影子。“肆申本是平民出身，市井田陌注定是我的归宿。幸遇先生，授我知识，解我疑惑，不再茫昧无知。腹子大恩，唯有感激。肆申愿为犬马，侍奉左右。”说完，他缓缓地弯下腰，额头抵地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。
“孩子，起来吧。”腹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，但马上恢复成平常的腔调。“肆申，你方才说魏圉和无忌被小贼抢劫，幸得善人搭救。这两个人你认识吗？”
“小贼乃胡老八，为人刁钻狠毒，喜欢抢劫衣着华丽的弱小之人。据我所知，他不仅劫人钱物，还喜出手伤人。被打者，轻则动骨伤筋，重则性命不保。那名搭救圉太子和无忌公子的魁梧少年，我并不认识。事后，我派人调查，据其相貌和身形，猜测他可能是朱亥。”
“善。”腹子点点头，“听你语气，颇有为民除害之心。胡老八之恶名，我亦有耳闻。今既答应魏王之请，说不得再做一回义举。一则铲除败类，二则确保魏圉和无忌再遭遇如此险情。而名为朱亥的少年，听你之意，有爱才之心。若此人品行端正，心怀仁爱，我准你收其为弟子。”
“谢腹子。”肆申很是兴奋。腹子准许他招收弟子是对他的认可，他焉能不高兴？“腹子，我马上寻到胡老八，将其诛杀。”
“嗯。”即便隔着昏暗的空间，腹子也能看清肆申的神情。恍惚间，他在弟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在咸阳杀人时的影子。若法不能除恶，吾将代之！当年的豪言壮语激荡着腹子的情绪，他一点都不后悔杀了那个屡屡强暴妇人的淫邪之徒。“肆申，我有些乏了，你退下吧。”
“是，腹子。”肆申弯腰行礼，从地上弹起来，倒退着出了小室。
……
“你怎么这么慢啊？”魏圉深锁眉头，极不耐烦地抱怨姗姗来迟的弟弟。
无忌叉着腰，一边大口喘着气，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：“圉……圉哥哥，你别……别生气，我来晚了是……是因为走到半路想……想起忘记带钱了。我又回去，向母亲要了钱，赶紧跑过来了。”
“钱？庶母给你钱了？”魏太子的眉头舒缓下来，喜笑颜开。“太好了！这次咱们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，看上什么稀罕玩意儿就可以买下来了。别磨蹭了，咱们赶紧走。”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，无忌咽了咽唾沫，抬腿跟上去。
“无忌，为了避免上次的事情再发生，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钱分开，你一半，我一半。不仅如此，买东西的时候，我们还要先问问价钱，免得那些贪婪如吸血蚊子的商人欺骗咱们。哦，对了，咱们还应该表现出对市集十分熟识的样子。这么一来，什么小偷窃贼就不敢抢咱们了。无忌，你怎么回事，我一个人说了大半天，你为何不吱声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？”
“啊？”无忌愣了一下，碰到哥哥的小眼睛才想起他正在问自己。“圉哥哥，一切都听你的，你说怎样就怎样。”
“我是哥哥，当然一切事情都要听我的了。”魏圉眯起眼睛凝视着无忌的大眼睛，“我问你，庶母是不是说你还是个小孩，最好不要出宫玩耍？”
无忌慌忙摆手，袖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。他看见魏圉的视线移向自己的袖子，又解释道：“前几天我就告诉你母亲给我钱袋的事情了，我刚才只是在想母亲为何突然拿走了一半钱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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